
Reflections on Christian Nationalism
本文改編自MARS(美國中部改革宗神學院)教職員工播客第190(8/31/2023),特邀嘉賓為艾倫·斯特蘭奇(Alan Strange)博士。
誠之譯自:https://www.midamerica.edu/articles/55/reflections-on-christian-nationalism
導言
近年來,有一個語詞在福音派圈子跟政治圈中都以驚人的頻率出現:「基督教國族主義」(Christian nationalism)。這個詞的含義因人而異,眾說紛紜。對某些人來說,它是一種榮譽的徽章,代表著一種要讓美國重新歸屬基督的崇高願望。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一種不祥的混合體,既包含神學上的凱旋主義,又包括政治上的越界(overreach)。在許多方面,它已成為我們當下文化時刻的一種羅夏克墨跡測驗(Rorschach test;譯按:一種投射型人格心理測驗):人們從中看見的,往往正是他們對對信仰與政治交匯處最深的熱愛或恐懼。
過去一年,許多人沉浸在既宣揚又批判這種意識形態的文獻中。相關書籍堆積如山。來自教會和政治各個角落的文章、博文和播客也源源不斷地湧現。許多人敏銳地意識到,那些真誠熱愛主、卻又對我們周圍文化的墮落感到痛心疾首的年輕人,正在提出一些嚴肅的問題。他們渴望得到指引和清晰的答案。
基督教國族主義作為一種運動,正試圖為他們提供這樣的指引。但正如本文將要論證的,它所採取的方式在歷史上是幼稚的,在神學上是可疑的,而在牧養上是危險的。時代確實需要勇氣。但時代也需要智慧。而根據聖經,智慧的開端總是對主的敬畏,而非奪回政治權力。
滋生反動運動(Reactionary Movements)的文化危機
要理解基督教國族主義的興起,首先必須瞭解賦予其生命的更廣泛的文化潮流。我們生活在一個可以稱之為「惡性世俗主義」(vicious secularism)的時代。這並非啟蒙運動時期那種舊式的世俗主義,它可能與基督教有所分歧,但仍然在公共廣場上為基督教保留了一席之地。相反,我們的世俗主義是一種激進的道德主義式的世俗主義,它認為基督教信仰不僅是過時的,而且是主動有害的。
同性婚姻的合法化、性別流動的正常化、批判種族理論(critical race theory)在我們社會機構中的興起,以及在公共討論中迅速放棄任何共同的道德觀,都加劇了保守派基督徒中普遍存在的被剝奪感(disenfranchisement)。這種感覺在年輕男性群體中尤其強烈,他們中的許多人感覺自己不斷被告知,他們的信仰是倒退的,他們的本能是有害的,他們的傳統是壓迫性的。
這種失落感,包括文化地位、道德確定感和男性身份認同感的失落,造成了一種真空狀態。大自然和政治都厭惡真空,於是就有了填補真空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基督教國族主義。
斯蒂芬·沃爾夫(Stephen Wolfe)是這一運動的思想領袖之一,他那部長達500頁的巨著《基督教國族主義論》(The Case for Christian Nationalism)為他所倡導的基督教政治身份亟需重申,提供了慷慨激昂(full-throated)的論證。沃爾夫對他所描述的基督教「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神學——一種消極迎合世俗統治的姿態——表示遺憾。他呼籲基督教的「重新制度化」(re-institutionalization),讓基督教的法律、習俗和社會結構再次塑造國家生活。
對許多心灰意冷的福音派信徒來說,這番話頗具說服力。它聽起來鏗鏘有力、毫不妥協,就像那種建造大教堂、塑造帝國的基督教。但這真的是《新約》中的基督教嗎?這才是我們必須要問的問題。
歷史背景:美國與基督教國家的神話
美國民間宗教中最頑固的神話(myths;或譯為迷思)之一是這樣一種觀念,即美國建國之初便是一個獨特的基督教國家,一座「山上之城/山巔之城」,按照上帝的定旨要成為萬國公義的燈塔。這一神話根深蒂固,影響廣泛。理查德·甘布爾(Richard Gamble)在其發人深省的著作《尋找山上之城》(In Search of the City on a Hill)中,展示了這種把美國視為一個「近乎天選之國」的願景,是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演變,並逐漸承載了神學甚至末世論的意義。
當然,事實遠比這複雜得多。開國元勳們在神學觀點上可謂五花八門。其中雖然不乏正統基督徒,但更多人是自然神論者、神體一位論者(Unitarians)或持有其他非正統的神學觀點。美國憲法本身就是一份高度世俗化的文件,早期的美利堅共和國更關注宗教自由,而不是推廣任何一種宗教。
然而,美國早期的文化更正教主義(cultural Protestantism)確實為基督教對公共生活的非正式影響創造了條件。教會的出席率很高。聖經知識普及。道德規範雖然遠非完美,但往往與基督教教義相符。然而,將文化基督教與聖經基督教混為一談,則犯下了最高級別的範疇錯誤。
即便如此,這種對「基督教美國」的渴望仍然揮之不去。在每一次「奪回我們的國家」的呼聲中,在每一次「恢復我們國家的偉大」的訴求中,這種渴望都會再次出現。人們經常引用的不是聖經中正義與公理的願景,而是對一個被神話化的過去的懷舊渴望。而基督教國族主義,按照其更具侵略性的形式,本質上就是企圖用神學的合法性來粉飾(baptize)這種懷舊之情。
神學上的擔憂:國度的混淆與福音的妥協
基督教國族主義的核心在於基督國度與這個世界的國度之間的根本混淆。沃爾夫(Wolfe)等人認為,基督徒不應該僅僅圖謀影響公共場所,而應該透過政治手段積極創建一個「基督教國家」。這包括建立明確的基督教法律、領袖和文化規範。
但在此,改革宗傳統發出了堅定的警告。它固然肯定基督對一切受造物的主權,也承認基督徒在公民生活中發揮影響力的合法性,但並不贊同將教會與國家混為一談。我們信仰的先輩們,尤其是加爾文主義和長老會的先輩們,都痛苦地意識到教權政體(ecclesiocracy)和強制性宗教的危險。
基督親自宣告:「我的國不屬這世界」(約十八36)。祂拒絕了魔鬼所提的要把世上列國給祂的提議。祂教導祂的門徒,在祂的國度裏,偉大表現在服事,而不是掌權(路廿二26-27)。使徒保羅提醒我們,我們的國籍在天上(腓三20)。使徒彼得稱我們是「客旅,是寄居的」(彼前二11)。(譯按:哪有一個寄居客會反客為主,要主宰他寄居國度的政治制度呢?)
與之相反,基督教國族主義往往對這種寄居客神學不屑一顧。它認為這種神學是軟弱的、無效的,甚至是懦弱的。它更喜愛力量、統治和顯赫地位。然而,十字架之路從來都不是光鮮亮麗的。它是一條充滿苦難的道路,而非至高無上之路。上帝的國度不是透過立法,而是透過重生來擴展的。
需要澄清的是,這並不意味著基督徒不應該參與政治(should be apolitical)。恰恰相反。我們蒙召去尋求城市的福祉,要明智地投票,要倡導公正的法律。但我們必須以基督徒的身份,而不是國族主義者的身份這樣做。我們效忠的是基督,而不是國旗。我們的使命是傳揚福音,而不是文化復興。
此運動的知識架構:書籍、思想家和影響
斯蒂芬·沃爾夫(Stephen Wolfe)的努力遠非孤例。基督教國族主義背後的思想和情感能量是巨大而多樣的。安德魯·托巴(Andrew Torba)和安德魯·伊斯科(Andrew Isker)篇幅較小的著作,更以通俗易懂的方式,運用聖經的修辭和緊迫的語氣,闡述了統治神學(dominion theology)的論點。道格·威爾遜(Doug Wilson)的《純粹的基督教世界》(Mere Christendom)進一步拓展了這個願景,倡導回歸一種不僅規範教會生活,也規範公民秩序的公共基督教。
這些作品被廣泛閱讀,尤其是在那些對文化戰爭感到失望的年輕基督徒中間,他們被基督教更大膽的參與異象(a bolder vision of Christian engagement)所吸引。威爾遜、托爾巴、沃爾夫和他們的圈子毫不猶豫地批評主流福音派的所謂的「軟弱」,指責其製作文化上的妥協和神學上的軟弱。
他們的診斷並非完全錯誤。福音派在很大程度上未能提出令人信服的公共神學。它要麼退回到敬虔主義的孤立狀態,要麼屈服於進步主義的道德議程。但基督教國族主義提供的「良藥」可能比疾病本身更糟糕。
批評者:謹慎與清晰的聲音
值得慶幸的是,已經出現了一些富有見地的評論。凱文·德揚(Kevin DeYoung)在一篇對沃爾夫著作特別有幫助的評論中,概述了該論點的優點和重大缺陷。他承認人們對世俗主義的擔憂不無道理,但警告人們不要採取與《新約》聖經相違背的教會政治策略(ecclesio-political strategy)。
保羅·米勒(Paul Miller)在《美國偉大的宗教》(The Religion of American Greatness)一書中,對基督教國族主義進行了強而有力的神學和政治批判,並強調了文化偶像崇拜的威脅和喪失福音獨特性的後果。尼爾·申維(Neil Shenvi)、布賴恩·馬特森(Brian Mattson)等人也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分析,這些分析大多來自改革宗陣營內,旨在引導年輕基督徒遠離統治主義(dominionism)的錯誤,同時避免使他們陷入政治冷漠。
即使是來自較進步陣營的批評,雖然需要謹慎地解讀,也能讓我們更深入了解世界如何看待基督教國族主義。懷特海(Whitehead)和佩里(Perry)所著的《為上帝奪回美國》(Taking America Back for God),以及安西婭·巴特勒(Anthea Butler)所著的《白人福音派種族主義》(White Evangelical Racism)等書,雖然出自截然不同的預設,卻都提醒我們注意,我們的公開見證的視角,以及所產生的影響。
更好的願景:異鄉中的忠信見證
那麼,前路何在?教會的使命始終如一,就是傳揚基督並祂被釘十字架的事跡,使萬民作主門徒,過安靜敬虔的生活,並以聖潔、公義、憐憫的生命來彰顯福音。我們必須抵擋這樣的誘惑——企圖攫取那唯有藉著賜予才能獲得的權柄:真正的權柄根植於福音的見證,而非政治力量。
是的,我們是寄居者,但我們也是使者。我們不向巴比倫發怒,也不淪為巴比倫。我們為它祝福,為它禱告,並見證一個更美好的國度——那不能震動的國。